千寻小姐,走出风俗店阴霾的女孩
南风窗特约作者 | 姜雯
曾在日本风俗店的千寻,如今在海边的便当店工作——光是这句短短的介绍,就足以令人产生好奇:从风俗店到便当店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工作场景,千寻经历什么?
在今年二月底上映的电影《千寻小姐》中,有村架纯饰演的“前性工作者”千寻,独自在海边的一间便当店工作。
她从不忌讳透露自己曾经的职业,泰然自若地与小镇上的居民相处——流浪汉、女高中生、单亲家庭的小孩、色而不坏的“臭男人们”,千寻周遭围绕着各式各样的人,她总能为别人带去宽慰,但又如一朵浮萍般不与他人产生深刻联结。
有村架纯饰演千寻
她孤独,她也映照出他人的孤独。孤独其实早就是日本社会所面临的“国民病”,但千寻,为这份孤独提出了另外一种诠释。
就像电影中那句直指人心的台词:大家都说,人是一样的,但事实是,我们来自不同的星球,难怪我们无法理解彼此,家人、恋人、朋友,无论什么关系,都是一样的。
有人认为,《千寻小姐》的导演今泉力哉,颇有是枝裕和的风格,而故事最终导向的,也与后者获得金棕榈的《小偷家族》一样,孤独叙事所勾勒、诠释的,是何以为家、归宿何在的心灵流浪,以及来自他者的抚慰。哪怕他者与自己本无任何关系。
导演今泉力哉
我们汲汲营营、患得患失乃至愁肠寸断地去追寻人与人之间的深刻联结,因为爱而痛、因为期待而受伤、因为求之不得而失望。但如果其实我们都来自不同星球,既然难以互相抵达,那便温柔相望,这样想是不是轻松许多?
看看千寻小姐的故事,她有一个不普通的过去,其实又是一个最普通的姑娘,但比常人更多了一份身体与心头的苦痛与孤独,但她走出来,与人相处,还是处处焕发人性的温暖。
01
“月亮上面没有兔子”
电影开场,千寻遇到街猫,坐在地上与之聊天,清丽、寻常、明朗。她随后走到港边,海天相接,往来渔船,清风拂过,鬓发如云,一天的工作开启。
千寻与街猫互动
便当店内,千寻和镇上大叔开玩笑,和开场的清新形象显得冲突又不失自然。
“茂叔今天又吃这么补,想干嘛啊?”
“当然是要在今晚好好满足你啊。”
千寻爽朗地笑着,“给你两包酱油,祝你这个色大叔早死早超生。”
后面厨房内,老婆子店员咕哝着:“不愧是当过小姐,对付男客人真有一套。”千寻笑嘻嘻:“多谢夸奖”。
店长关心千寻,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乱讲。
千寻云淡风轻,大家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并非是由他人揭露,而是自我承认的。
对千寻来说,“性工作者”这个职业就像“便当店店员”一样稀疏平常,她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这个在一般人眼里见不得光且充满道德瑕疵的职业,为什么千寻可以如此平常心看待?
随后,电影以琐碎而舒缓的节奏,向观众揭开千寻过去生活的点滴,不猎奇,也没什么惊涛拍岸,导演从日常肌理中去解释这个“奇怪”的女子、去解释孤独。
我们总是说,人是集体动物,但随着现代化的进程,人开始变得原子化,于是也便产生了“孤独感”,这是孤独的一种解释。
《千寻小姐》剧照
然而,难道人在集体中不会感到孤独吗?在日本这样一个强调集体的社会,人却愈发孤独,这说明“集体”与“个人”之间的“孤独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
人在任何关系中都会感到孤独。尼采在面对的孤独的时候也呐喊着:“我期待一个人,我寻找一个人,我找到的始终是我自己,而我不再期待我自己了!”孤独是情绪、是社会,也是一个哲学命题。
千寻也是一个孤独的人,孤独与她如影随形。电影虽没有完整透露,但可以看出千寻与家庭的关系并不紧密。在便当店的这些日子里,弟弟打来电话告知母亲的死讯,但千寻并不愿意去参加丧礼,而是在葬礼结束后独自前往扫墓。
千寻独自扫墓
对此,千寻平静地告诉失明的便当店老板娘多惠阿姨:“我母亲过世了,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悲伤,没有悔恨,没有寂寞,连眼泪也没掉。”电影虽未交代缘由,却用一段“奇幻”的际遇让我们触摸到千寻原初的孤独。
千寻小时候在绘本里看到看起来很好吃的海苔寿司卷,就尝试自己偷偷做,结果卖相超差。她独自坐在外面的石阶吃着,一名风俗店女子跟她要了一颗,告诉她很好吃。风吹动树,婆娑声响惊了千寻,女子告诉她:“不要害怕,夜晚跟我们是同一国的。”
一大一小,两人一起走了一小段路。女孩好几次试着触碰女人的手,女人才注意到并牵起她的手。明月之下,女孩问她“月亮上面有没有兔子”,女人没有编织童话故事:“当然没有啊。”
女孩感受到“千寻小姐”的温暖
临别前,女孩给了女人一颗橡果,女人还以一张名片:“我是千寻,来店里记得找我哦。”长大后的女孩用“千寻”这个名字踏进风俗店,而那个萍水相逢的女人,是女孩第一个让她感觉“来自同一个星球”的人。
同样的孤独气味,让女孩得到一丝宽慰。啊,原来你也在这里。
02
孤独的N次方
即便孤独,千寻不拒斥和他人产生关联,也不妄图寻找浮木依附。她以一种更为超然的态度,带给他人温暖的同时,也不让自己羁绊过深。
风俗店的老板内海回忆第一次见到千寻时的样子:
看起来格格不入,像是普通、安静的小女生。往下看时,鞋子脏得要死。“如果那天她没打开我店的门,搞不好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个性难以捉摸,感觉她的内心是空虚的,就像幽灵一样。”
千寻与老板内海
在风俗店内工作,某种程度也是千寻寻找自我的旅途。性,是人作为动物的本能需求,“性爱”则兼具亲密性、排他性甚至是独占性。我们可以解释性,但“爱”却令人难以解释,也于是,“性爱”又似多了一层神秘性。
千寻也在安慰同样孤独的人。那个用棒球棍打了父亲的男子,他憎恶那些为所欲为、欺凌弱小的人,他是情绪化且愤怒的,也是孤独的;那个被小孩子欺负的流浪汉,千寻把他带回家,帮他洗澡。
千寻认为,性与恋爱是两码事,性就像喝水,是自然生理现象。“我没办法独占一个人的心,我也不想被人占有。如果那是恋爱的话,我宁可不要,我没办法沉醉在恋爱里。”
与千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前同事巴吉尔,一个外表冶艳、性格热烈的女子。
巴吉尔
在电影中,她们恰好诠释了两种不同的恋爱态度。巴吉尔想要独占一个人的心,她会因为太过想念一个人而心痛,她渴望彼此羁绊的爱情,她想要和所爱之人做爱——亲密、独占、排他,这是巴吉尔面对孤独的解方。
巴吉尔喜欢上了前风俗店老板内海,这个曾深陷婚姻与责任桎梏的男人,在放弃开风俗店后,也离了婚。千寻说内海是个喜欢她、信任她,但不会觊觎她身体的男人——“店长啊,你就像我爸爸一样。”千寻说。
而这对巴吉尔来说,是不可理解的,她认为这只是一种说辞或开脱,所以一怒之下去找千寻对峙。
“难道男女之间只能有恋爱关系吗?”千寻反问。
“毕竟到头来,我们都只是动物。就算你这么想,别人也不见得这么想。”
千寻没有解释,她说:“你果然没有看人的眼光。”事实证明,店长是个愚钝的男人,他对巴吉尔才有那种“男人对女人的渴慕”。
千寻与巴吉尔关于恋爱的思考
其实这里探讨的,是性与爱,是婚姻,是恋爱,是男人与女人,但本质上,还是人与人之间无法彼此理解、彼此抵达的那种孤独。
店长与前妻的婚姻势必是孤独的,巴吉尔与店长彼此之间的心意在一开始亦无法互相传达。也许巴吉尔和店长是来自同个星球的。至于千寻,她早就放弃了恋爱,吃饭喝水做爱都是日常所需,能够清醒享受快乐人生,就够了。她背上那个红色的刀伤,仿若为她渡了爱的劫。
所以如今悠然自处的千寻,也得以为他人渡劫:调皮的男孩小诚,有一个年轻的单亲妈妈,男孩用圆规划伤千寻,但千寻给了他一个好吃的便当;眼盲住院的便当店老板娘千惠,千寻去医院探望并偷偷带她出去“看”雨;还有被赶出家门的翘课女高中生部千。
另一个女高中生岡治生在看似“正常”的家庭,但却承受着来自父亲的权威与母亲的唯唯诺诺,她被要求成为一个“听话的女孩”;而在学校里,她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却又要假装融入。岡治说母亲做的食物很好吃,但她在家里却完全吃不出味道。
岡治被要求称为一个听话的女孩
岡治的压力,来自于父母与集体“理想中的模样”。“我不擅长面对那种人。”千寻告诉岡治。“大家都说,饭就是要跟别人一起吃才好吃,但有时候跟别人一起吃也不见得好吃;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吃,好吃的东西还是一样美味。”
“我妈做的炒面超好吃哦。”旁边的男孩小诚露出满足的笑容。
即便来自不同的星球,有一天总会遇到。“像岡治和小诚就是。”千寻笑着对岡治说。
至此,即便电影没有明说,我们也可以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看出,千寻也曾经历过来自原生家庭的压抑、来自恋人的伤、来自集体对个人的锁。在经历过断裂与漂泊后,在经历过足以至死的孤独后,这颗灵魂变得温暖而自由。
03
“家人”的不同诠释
自由的代价是什么?
答案还是孤独。
这样仿佛回到了问题的原点,因为儿时的千寻也是孤独的,如今还是孤独的。然而,人在不同经历之后会有不同的成长,那么面对孤独的样子也会变得不同。
千寻感到无力的时候,就一个人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她说自己沉到海底了。可人的身体终究会浮起来的,不管是死是活,只要不挣扎就会浮起来。啊,我还呼吸着,真好,还能继续往前走。
千寻以金鱼做比喻,形容孤独感
无可否认,原生家庭是一个人从最开始就要面对的,如果一个人在起点就是孤独的,那很大几率便会携带“孤独基因”。
孤独的背后,《千寻小姐》探讨的其中一个大命题,便是“亲情”。
女高中生岡治和部千、男孩小诚、用棒球棍打了父亲后离家的男人,都背负着来自原生家庭的“伤”;店长内海代表了“婚姻中的亲情”。
多惠阿姨是个与长大女儿变得疏离的母亲;千寻用逃离的方式离开原生家庭;还有那个独自死去的流浪汉,他甚至无人问候。
这里我们似乎应该追问:难道不完美的家庭里,就没有家人之爱了吗?答案并非“是”或“否”那么简单。这时候我们可以提出另一个问题:家人之爱是否有不同的诠释方式?
血脉不是“家人”的唯一诠释。即使是至亲至爱之人,也无法真正彼此了解,而茫茫人海中,要寻找到与自己来自同一个星球的人又那么困难。岡治在吃到小诚妈妈做的“超好吃的炒面”后忍不住哭了,也许这是来自“同一个星球”独一份的“家乡味”,饭和对的人一起吃才好吃。
而影片的结尾,围绕在千寻周边的这群人一起聚在天台烤肉,聊天嬉笑间,好像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家庭”。与之有着相似意味的,便是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几个边缘人物阴差阳错地组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导演是枝裕和也在探问:家庭是如何形成的?
是枝裕和作品《小偷家族》
但千寻选择在此时偷偷离开,多惠阿姨打来电话,“一股寂寞的气息突然消失了,很难不注意到。问你哦,你是不是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可以停下来了吧。你可以不需要去任何地方了。你这个人,不管去哪里,都放不下你心中的孤独。先这样,明天见。”
千寻哽咽了,“明天见”。有村架纯那双笑盈盈的眼睛里,仿佛马上就要掉下眼泪。多惠阿姨是她遇到的第二个与她来自同一个星球的人。在千寻偷偷带多惠去“看”雨的时候,有这样一段像大雨一样令人心脏砰砰直跳的对话,让两人之间似亲人、似朋友、似恋人。
“感觉好像在搞外遇一样。”多惠说。
“还是说更像是私奔?”
“与其说是私奔,不如说是殉情。”
殉情,是人和人之间孤独至死的极致(也是极端)羁绊。
千寻与自己和解
但千寻最终还是选择踏上新的旅程,当有人问她之前做什么工作时,阳光下她笑着说:“我只是个便当店店员。”这与此前的“我是个性工作者”对照,千寻又一次与自我和解了。
也许有没有得到所谓的世俗“幸福”并不要紧,随心而行,就连身体也是开放的,此时的灵魂是最自在的——开阔、安静、自由而温暖。这是千寻小姐给予我们的安慰与解方。
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吴擎
新媒体编辑|宝珠
排版 | 郑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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