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女?闺女?一个时代结束前的泪目人生
日本电影,尤其是文艺片,特别擅长用交叉镜头表现两种时空或是两种形态的正在发生时,并以此推进故事情节。
著名者如《情书》《入殓师》等都大量采用了这种手法。
而且日本人也比较擅长搞氛围,对于一些司空见惯的场景会加诸角度特写,这种拍摄方式能立时让镜头中的环境充满导演想要营造的“调调”,或温暖或诡异。
日本导演降旗康男先生曾先后执导过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观众广为熟知的电视剧《血疑》,本世纪初又执导了日本国内首部反思侵华战争的电影《赤月》,2005年还与张艺谋导演合作拍摄了《千里走单骑》的日本部分。
降旗康男导演的作品风格就如上文所说,他擅长细节的刻画,并能通过人物动作和情态的变化让观众自行体会故事的延续与转折。
与同时代的其他日本导演相比,降旗康男本人并不为中国观众知悉多少,甚至除了上述作品外,其他作品也多基于小众欣赏的基础才渐渐为人所知。
在类型片里,文艺派气息浓厚的降旗康男还极注重糅杂主题,像本土古老鬼事,这种其他导演拍起来必须先充斥悬念和惊悚感的题材轮到他来拍,不但不惊悚,还挺温暖。
比如这部上映于1999年的《铁道员》。
1
佐藤乙松(高仓健 饰)按现代国内观众的看法属于妥妥的“底层”——
身为北海道地方支线幌舞车站的站长,每天得独自负责检票,用小旗指挥列车进站、出站,清扫车站内部以及其他琐碎工作。
名为“站长”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
上了年纪的佐藤站长原本也有家庭,一妻一女,然而在多年前,女儿因病早夭,妻子静枝(大竹忍 饰)随后也逝世,至此只留下佐藤一人在世上孤独地活着。
他原本以为会随着这个他工作了一辈子的车站终老,不料上级告诉他说因为这座车站年年亏损,因此打算一年后关闭车站。
车站关闭,意味着以此为家的佐藤将无家可归。这对于年事已高的老站长来说不但无法接受,也意味着他可能不能陪伴在掩埋于车站旁边的妻女之墓。
因此,老站长在混沌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夜。
直到某一天,他在晚上巡视车站时见到车站外站着一个几岁大小女孩,女孩手里拿着一个布偶,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
佐藤以为是附近人家的孩子,便上前询问,女孩说她也叫“佐藤”,老站长不以为意,因为附近有许多人家都姓佐藤。
一番嘘寒问暖后,女孩冲佐藤挥挥手便离去了。
佐藤也没有在意,直到第二天,又有一个比之前女孩大一些的姑娘找他,佐藤以为是上一个女孩的姐姐,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这个女孩与第一个女孩相貌神似,衣着相同,手上也拿着一样的布偶,脖子上也挂着相同的红色围巾。
女孩好奇地张望着佐藤的家(同时也是工作的地方),问了他一些问题,比如“你孤独吗?会想念家人吗?”
在佐藤的回忆叙述中,他开始想起自己曾经的年少与坚定,以及对这座车站从陌生到熟悉,每天闭着眼都能做一遍的流程:
指示列车的到来,检查每节车厢的情况,指挥列车离开……
在这座车站里他与爱人相识相恋,眼见女儿出世,又见到妻女相继离他而去。
在他的回忆中,女孩离开,老佐藤忽然想起一件事:
这两天这两个不同的女孩手里拿着的布偶,似乎分明是当年自己女儿满月时他从城里买回来的玩具,布偶身上的衣服也是妻子亲手缝制的。
在他的心思中,似乎隐隐有些无法肯定的猜想。
2
“对不起,我没办法过来陪您变老。”女孩在佐藤的怀里说。
“对不起,我也没办法看着你慢慢长大。”佐藤呆呆站着说。
这番对话中,佐藤再度迎接了夜晚过来看望他的第三个女孩,只是这个女孩长大了,是个少女了,少女身穿前两位女孩一样的衣服,戴着红色围巾,手里拿着布偶。
心有疑虑的佐藤按捺心意与少女对坐聊天,忽然一阵电话响起,佐藤问电话那头的邻居:
“你家的女儿在我这里啊。”
邻居说:
“怎么会,我的女儿都在城里还没有回来。”
放下电话的佐藤终于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他转身对少女说:
“是你吧,雪子?”
女孩看着他,点头。
眼前的女孩是按照理论上会继续活着如今已经十七岁的长大了的雪子(广末凉子 饰)。
接下来没有质疑,没有惊惧,没有驱逐。
“天底下,哪里会有害怕自己孩子的父母呢?”
佐藤用眼神向观众展示他的豁然和感动。
“谢谢你来看我,也谢谢你原谅了我。”佐藤想。
在之前的回忆中,佐藤在车厢里半蹲着对妻子道歉,面对妻子的埋怨,他低声说:
“我也想陪着你一起去城里给女儿看病,可车站不能没有我,没有我,谁来指引列车进站?谁来检查安全?谁来指挥列车出站……我好难啊,也好难过啊……”
在他面前妻子怀里的,是早已逝去的孩子。
彼时已是十七年前的回忆了,随后,是陪着丈夫忍耐孤寂的妻子的离世,和一个渐渐与这座偏僻山区里融为一体的佐藤。
只是他没有想到,在视为生命的车站消弭之前,自己的孩子竟回来看他。
当女儿幻化成少女的模样依靠在他怀中时,这个硬汉动容了: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啊!”
女儿轻轻摇头:
“我也真的,真的十分抱歉,后来的人生没有陪着您……”
翌日,人们在车站外的厚厚积雪中看到了倒在地上死去的佐藤,这个一辈子守护车站的男人,终于在眼见车站被关闭前选择了与家人团聚。
3
《铁道员》,拍摄于日本工业时代末期。
随后,传统意义上的老式列车逐渐被高速的新干线取代,生活在各地的人们依旧奔波于城市之间,类似佐藤所处的那个时代里的停站小憩也渐渐变成了遥远的记忆。
有天晚上搜一些“攒劲”的恐怖片时赫然发现了女神广末凉子的这部作品,还有依稀记得当年让中国万千女性疯狂着迷的充满了男人味的高仓健先生,于是好奇之下看了一遍。
整个过程静谧、安宁,没有情绪上的波动,也没有计较为什么分明有鬼魂却不觉得惊悚,只记得这对不同空间里的“父女”相互道歉,既对无法弥补的人生的道歉,也对无法守护的车站道歉:
“我,终究还是没能守护住你啊。”
这是一个时代的渐行渐远,也是一代人的渐渐离去。
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尤其是中国观众也许很难理解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在一个地方生活繁衍的人生,而这种人生恰恰在二十年前,依旧是许多人的常态,无论是日本还是中国。
降旗康男导演用一种看似诡异的方式让老年失意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了早已离去的女儿,在心满意足后安然躺在了小站的怀抱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也是在给一个时代在电影里给出了既充满遗憾又可算完美的结局。
如今降旗康男先生与高仓健先生相继作古,只留下广末凉子女士依然奔波在彼岸的画面中,美人渐渐有了些岁月的修饰。
不过女神就是女神,一直长在我的审美上。
至于彼时还在心心念念的一个时代,也正式成为了一部历史。
历史中不仅向观众展示了一番遥远的记忆,还夹杂着导演对那个年代的歉意:
虽然一直向前总是好的,但对已经把人生大半时光留给一个时代的人而言,丢失在时代中的宝贵的人和事,多少让“我”有些无法释怀。
也许无法在现实中追寻远走的记忆,那索性用艺术的手法让过去的美好以少女的形态出现在面前对自己说一声:
“没办法一直守着你,真的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