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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坂本龙一:他演习已久的死亡终于来到

2023-04-06 17:46来源:未知 频道:娱乐新闻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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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演习已久的死亡终于来到。他的死亡像水一样清澈、复杂和宽广。

他是一个自由的人。一个温柔的人,能够听见自然声音的人,有反抗精神并始终年轻的人。一个腰背挺直,到死都很英俊的人;惯于透支生命,在癌细胞遍布身体时仍能演奏出优美音乐的人。坂本龙一是提醒我们抬头去看满月的人。

这个自由自在、被天赋祝福的人,握有很多种认识世界和体验生命的方式。年轻时,他选择了其中的一种——音乐,作为把具体经历转变为抽象印象的方式,从此全力以赴地把这件事做到人生尽头。

坂本龙一

将死和死亡的过程,把坂本龙一的一生也变成一轮满月。日本文化避开圆满,宁愿用残缺来对抗严酷人生。但坂本龙一不是典型的日本人。他支持伊藤诗织。在严格闭锁的日本社会中发出挑战的声音。在贝纳尔多·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中扮演伪满警察头目甘粕正彦时,他拒绝让角色切腹自杀,坚持改成饮弹自尽。因为他认为,在法国待过两年多,受法国先锋时尚影响的甘粕是不可能切腹自杀的那种男人。坂本龙一本人在纽约住了三十多年,经历六次手术,癌症在全身扩散后才返回日本。

2014年,坂本龙一被诊断为喉癌三期。他暂时战胜了怪异增殖的癌细胞继续工作,为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的《荒野猎人》制作配乐,同时为山田耀司导演的《长崎:我儿子的回忆》制作音乐。又在2017年的《生命,生命》中,请音乐人大卫·希尔维安朗读俄国诗人塔可夫斯基的诗:“生命是从奇迹而来的奇迹,又创造着奇迹。”

他终生喜欢着的日本作家夏目漱石于49岁因胃溃疡去世。夏目对生命和美的超然感知,以另一种形式在坂本龙一的音乐中延续。

像他喜欢的音乐家约翰·凯奇一样,曾经“行李很多”的坂本龙一也决心放下包袱,更加专心致志地工作。他与艺术家高谷四郎共同创作剧场作品《时间》,为许鞍华导演的《第一炉香》和Netflix的动画电影《例外》制作配乐。

2020年2月,他曾受邀前往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演出,因疫情未能成行。演出改为线上录播,地点在他自己的录音室。坂本龙一的手是镜头最心仪的对象。这双手用石块(也可能是别的质地)刮擦、敲击不同的物体,用弓在镲的边缘轻轻拉动,带着它的主人游走于不同的设备之间。合成器循环而细腻的声波浮动在空间,这双手以手工匠人的细致发出声音,邀请观众倾听回声与合成器声波的交谈。宁静中的暗涌,坂本龙一的魅力所在。

演出之前,他被确诊为直肠癌并完成手术。这一年的12月12日,他在东京以直播的形式完成了一场没有现场观众、也没有回放的钢琴独奏音乐会。

2022年,他的直肠癌到达四期。12月11—12日清晨,坂本龙一以线上滚动播放的形式,带来钢琴独奏音乐会《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2022》。演奏会的录制地点在东京NHK总部的509 Studio,被他称为“日本最好的Studio”。此时他已经“没有足够的体力来举办现场音乐会”,只能通过剪辑勉强实现曲目的连贯。他预料到哪怕这样的形式“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所选曲目跨越一生。其中有Y.M.O. (Yellow Magic Orchestra) 1978年乐队出道时的代表作之一《Tong Poo》,有他所有作品中“数一数二的朴素之作”《Aqua》(《BTTB》, 1998),有2023年1月17日发行的新专辑《12》里的《20220302 – sarabande》,《末代皇帝》的同名曲和他弹过无数遍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就从这首歌开始说起吧,坂本龙一先生的一生。他在大约十五岁的年纪开始看大岛渚的电影被新浪潮迷住。在参演并担任大岛渚《战场上的圣诞快乐》(1983)之前,他已看遍导演的所有作品,亦是戈达尔的铁杆粉丝。受新浪潮文化的影响,青少年时期的坂本龙一自认“敏感多情”,“每天都有使人激动的事情发生”。

在这次合作之前,坂本龙一已经与高桥幸宏(1952-2023)、细野晴臣组建Y.M.O.四年。这支不可思议的乐队用合成器和鼓机制造出令人摇摆又舒服的节奏,“黄种人的奇迹”红到欧美。他们的第四张专辑《BGM》被视为“合成器音乐”的基石,为后来的合成器流行、IDM(智巧舞曲)、hip-hop等流派开辟道路。三个人用了三张唱片的时间,登顶日本第一乐队,到达可以在欧美巡演,归国后在武道馆开唱的高度。

可也是在这张专辑的制作时期,坂本龙一和细野晴臣的想法渐行渐远,几乎没法同时在录音室里出现。他缺席了大部分的录音环节,但依然留下自己的深深痕迹。坂本龙一被认为是Y.M.O.超前之声的主要推动者,细野晴臣和高桥幸宏则带来更真切和灵性的部分。他主创的三首歌《1000 Knives》《Music Plans》《Happy End》,听起来就像之后崛起的氛围techno的前夜。

坂本龙一

这支将很快因为“精力耗尽、疲于抵抗”而解散,几十年后才会重聚。到那时,坂本龙一会笑着说:“变老真是太好了。以前很难聊起来的人,现在也能轻松地谈天了。我就直说了,我说的是细野先生。”坂本龙一不认为当时的自己为坚持己见和朋友分道扬镳有什么不对。但他也认为:“如果我遇到当时的自己,准会揍他一顿。”他的态度一贯如此,即便已不认同年轻人的想法,也会永远站在年轻人的一边,“因为年轻人总是对的”。

跟随他几十年的绰号亦来自这个非常自我的阶段。喜欢和美院学生混在一起的坂本龙一,因为东京艺术大学音响研究科硕士的“超高”学历而被高桥幸宏调侃:“你是要成为教授吗?”

做乐队的第四年,他首次接触到电影配乐工作。为大岛渚工作的这段经历,为他持续一生的电影配乐工作打下基础。当时的日本电影行规对配乐师苛刻,只留给他们上映前一周左右的工作时间。一向对自己诚实的坂本龙一自问无法遵守行规,向大岛渚提出要求:给我三个月。大岛渚同意了,全程未干预他的工作,给他完全的自由。充足的时间从此成为坂本龙一配乐的诀窍。此前对配乐一窍不通,大岛渚推荐他《公民凯恩》作为学习配乐的基础课,使他领悟到“配乐应该为情节增加色彩”的道理。但音乐拥有自己的思维。为电影配乐时,经常需要有意识地忽略音乐思维。但音乐岂能总是服从,它总是会想办法按自己的心意生长。脱离情节后,才能变成更加恒久的存在。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这支曲子是一个谜。它早就脱离了电影,也一度远离创作者本人。坂本龙一无法确切记起创作旋律时的情景,只记得旋律跃然纸上的时刻,仿佛某个诗人在梦中见到诗行纷至沓来,醒来提笔记下。为这段旋律,坂本龙一使用亚洲的铃铛和巴厘岛的嘉美兰(Gamelan)音色,也用真钢琴和弦乐。曲子如此成功,使他在之后的几十年中始终抵触演奏这支曲子。后来抵触的感觉终于消退,他可以敞开心扉再一次地聆听,体会到它为何打动人心。“只是仍旧不明白,为何只有它广受欢迎。”

这个谜的创造者坂本龙一,却是一个敞亮的人。他有反骨,思想明晰,敢于表达,不仅追求个人行动和创作上的自由,也关心着这个世界能否为所有的人提供发声的空间。因为无法对看不过去的事情视而不见,他投入很多精力参加环保运动、赈灾活动和政治抵抗运动。他拒绝参加东京奥运。他关心其他人类的福祉,也关心地球是否因为人类像癌细胞一样的疯狂活动受到伤害。

很好的音乐家不一定是很好的人,但坂本龙一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还是一个很好看的人,好看到不输给任何电影明星。“内心的流行没几年就会变化一次”,但总是能把黑或者白穿得很有型(Y.M.O时期的中国红配色是穿Kenzo西装的高校幸宏的主意)。

坂本龙一的父亲是一名纯文学编辑(担任过三岛由纪夫等大作家的厉害编辑),母亲是一名帽子设计师。他生平买下的第一张唱片是滚石乐队(The Rolling Stones)的《告诉我》(Tell Me),“令我感到相当震撼,他们的演奏实在是差得不行,却很酷,让人觉得性格十足,仿佛是朋克音乐一样。”升入初中后坂本龙一加入篮球队,为此放弃钢琴和音乐课。又觉得缺少了什么,想要退出篮球队,被队长堵在走廊尽头狠狠揍了一顿。不知道,这段经历是否令他今后也不愿再隶属于任何组织、机构,被任何职业、头衔、荣誉所束缚。

从中学到大学,坂本龙一保持着广泛的兴趣。他写前卫戏剧,泡电影院,谈恋爱,走遍新宿的爵士咖啡馆,参加学生运动地示威游行,跟着语文老师读诸如《精神现象学》这样严肃的书,也读安部公房和大江健三郎等人的小说。

十几年后,他能够和日本最重要的一些哲学家对谈。他给自己设想了一条后路:如果退出音乐界,就一个人躲到山里去读书。

因为天赋和自由的意志,坂本龙一比别人有更多的选择。但因为大三时就结婚了,他需要赚钱。音乐比较容易赚到钱,所以虽然不愿意被“音乐人”的身份所累,坂本龙一还是去念了一个参与感很弱的音乐硕士学位。书还没念完,就加入了Y.M.O。乐队在五年后解散时,他已经进入电影配乐的世界。一环扣一环,音乐的道路在他面前清晰起来。

他在音乐里感到自由。音乐反映他对世界的看法。1978年Y.M.O.的首张专辑发表之前,坂本龙一发了一张个人专辑《1000 Knives》。虽然专辑很快被Y.M.O.的出道作湮没,之后的人们将重新发现它的宝石质地。这张专辑已经具备他此后所有音乐的特性——在流行和实验之间没有界线。六首歌有复杂的编排和十足玩心,流淌很美的旋律。结尾曲《The End of Asia》饶有深意,让人联想到1978年日本和日本人的境况:进入现代化国家之列,经济腾飞。音乐人所使用的诸多乐器和音乐设备,都来自国家际遇的改变。古老的亚洲梦经过改造,跳跃着进入曲调诙谐的节奏之轮。坂本龙一曾在采访时披露当时的想法:“那时我对技术进步非常乐观和期待。我不知道的是,自己正看向一个黑暗的未来。”

1989年的《Beauty》中加入了大量冲绳音乐元素,推翻了他之前的音乐理念。大学时期的坂本龙一因为对武满彻在西洋音乐中运用日本元素不满,用钢板刻印示威传单去武满彻的音乐会发放。年轻人有对现成的世界说“不”的勇气,大部分人将在年长后失去这种勇气。坂本龙一虽然对日本年轻人越来越少表现出反抗精神而失望,他自己却从未失去年轻人般的勇气。哪怕需要推翻的对象是自己,也在所不惜。

1998年专辑《BTTB》的诞生和一次堵车有关。在拥挤的静止中,坂本龙一拨通家中的电话答录机,哼出一段浮现在脑中的旋律。当时的日本正处在泡沫经济破裂后的“遗失十年”。集体兴奋的头脑冷静下来,坂本龙一以“back to the basics”为名,制作了这张专辑。那段旋律变成一首叫《Opus》的钢琴曲,清澈的琴音如同漫步在山野,能够激发出对朴素快乐的记忆。记忆像水一样形态多变,充满迷人细节。坂本龙一期待着技术进步的双眼,望向别的方向。

不变的是,他对声音始终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在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2017)中,他演奏的那一架被海水浸泡过的钢琴是全片的题眼。琴遭到海水的侵蚀,再也不可能恢复准确的音律。坂本龙一更换视角,把钢琴视作“工业的产品”。海啸作为自然的活动,以狂暴力量让琴回到原始本真的状态。他把“海啸钢琴”的部分音色采样用在同年的专辑《Async》中。此时的他已经开始思考,如何留下“不会令我感到羞耻的音乐遗产”。

《Async》是他推翻了当时在做的专辑,重新来过的作品。十四首空旷的歌里,有忧郁的巴赫的影子。声音的细节如此丰富,宛如创作者本人就在眼前。这个人在老病时,仍旧对没听过的声音、没见过的人、没尝过的味道充满好奇。他让听觉24小时打开,“睡觉时也不例外”。他确信只要打开耳朵伫立在熟悉的街区,“也一定会有偶尔的声音飞入耳中”。

“比起音乐活动,不如说在进行人类活动。”钢琴曲与新宿地铁口人来人往的噪音都是世界上声音的一部分。他戴上水桶聆听的雨声,用设备捕捞深海的声音,再用出自人类之手的各种“工具”,把聆听时的感受转化为音乐。

就像他与音乐的最初相识。四五岁时,幼儿园让小朋友把兔子带回家照顾,开学后将这段经历写成一首歌。坂本龙一写了歌词,请母亲帮忙谱曲,唱出《小兔之歌》并录成唱片。这是他人生的第一首歌,歌中兔子与真实兔子的差异与相似令他觉得奇妙,“相当贴近音乐本质的感觉”。

2013年1月17日,坂本龙一的(最后)一张专辑《12》发表。《12》比坂本龙一最轻柔的作品更轻柔,最简洁的作品更简单。专辑录制于艰难的13个疫情月中,仍然由合成器和钢琴构成主体,简单如一轮明月。在一些曲子中,依然有他喜爱的巴赫、德彪西与肖邦的影子。曲目的名字是一串表示录制时间的数字。用这种方式,他使转瞬即过的当下变成永恒的切片。曲子极其优美和短暂,就像大卫·鲍伊的《Blackstar》、莱纳德·科恩的《You Want It Darker》,是音乐家退后了一步,凝视自己的死亡时看见的景象。

他给自己写的简介:

解构过去和现在,以便带领我们走向更广阔的未来。(Deconstructing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in order to lead us into the future with a greater sc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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