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不休》:新闻理想在风中飘
「“飘扬的报纸当然摆脱不了地心引力,但我们祈盼着它能飞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上个周末,一部本该在2020年就上映的电影在经历了3年的漫长迁延后终于得以上映。许多人称它是第二部《我不是药神》,也有人说它是献给纸媒黄金时代的一曲挽歌。
虽然从成片质量上来看,《不止不休》与《我不是药神》还存在一定差距,但它的确以现实主义题材影片独有的力量,将观众拉回了那个风尘仆仆却又闪着光亮的二十一世纪初。
(电影《不止不休))
人们总是会怀念那些他们未曾亲身经历的、或是早已逝去的年代,用想象去美化一个个并非完美无缺的故事。
即便如此,有些不朽应当是值得怀念的,一如我们对于《不止不休》所应持的评价:它不完美,但值得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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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不休,不痛不痒?
一篇好的新闻应当是真实客观的,这样的标准同样适用于本文对于该片的评价。尽管《不止不休》承载了太多新闻媒体从业者与专业学生的情怀,我们仍然不能说它是完美的作品。
甚至可以说,《不止不休》在剧作主题与人物塑造上是让人感到失望的。
(电影《不止不休):韩东与黄江)
初中毕业生韩东(白客饰)为了追寻新闻理想来到北京,在资深记者黄江(张颂文饰)的帮助下进入报社实习,两人一起完成了山西矿难报道。
在随后展开的“乙肝代检”报道中,韩东为了消除社会对于乙肝携带者的歧视,在撤稿问题上与黄江爆发激烈冲突,并最终毅然放弃了报社转正的机会,写出《一亿人的反歧视主张》,推动了相关法律的修订。
(《不止不休》:韩东所写报道)
从梗概上来看,《不止不休》在立意方面确实很近似于《我不是药神》,都是“一个没病的人救了一群生病的人”,但细究起来,两者却是大为不同。
无论是从剧作主题还是从人物塑造上来看,《不止不休》和它对标的《我不是药神》相比都存在不小的差距。
在剧作上,《不止不休》的主要问题在于叙事焦点游移和立意讨巧求稳。叙事焦点的游移的表现是影片在主题要素上的贪多求全。
影片既想展现北漂青年的生活状态,又得描绘调查记者的职业生活,反映在影片中便是主创用大量的篇幅讲述主人公韩东与女朋友小竹在北京如何生活潦倒,极大地压制了调查记者这一本应成为影片核心的主题要素。
(《不止不休》:韩东与小竹)
除了北漂经历,主创还安排了韩东与黄江一同前往山西进行矿难调查的故事,这一幕故事虽然在张颂文和贾樟柯的表演加成下颇为出彩,但又再次分去了本应属于乙肝调查案的故事篇幅,让本就不多的影片时间更加紧张。
可以看出,导演在剧本创作上采取了与《我不是药神》相反的思路,不是让角色服务于故事,而是让故事服务于角色。无论是和背景板女朋友的艰难北漂故事,还是山西矿难调查,都是直接服务于主人公韩东的角色塑造。
这本是有利于塑造主人公角色弧光的拍摄思路,但过多与主线无关的支线剧情让故事的高潮缺乏烘托和铺垫,结尾也显得敷衍仓促,很难让观众感到共情。
(电影《不止不休》)
如果说叙事焦点游移是由于主创团队对于影片节奏把控不足,那么立意讨巧求稳可能就来自一种更为深远的无奈。
导演王晶在路演时,有记者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影片中矿难调查部分的表达是否存在不可言说的困境?王晶的回答是,当年参与矿难报道的暗访记者要比他们更为勇敢。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选择乙肝代检案来展现调查记者的担当都是相当取巧的,但取巧的代价一定是放弃深刻。
韩东作为全片着力塑造的英雄人物,所抗争的对象是什么?影片所给出的答案是人们心中的成见。但这种成见是如何形成的,形成的原因以及人们要做什么来消除成见,影片并没有给出足够有说服力的答案。
反观《我不是药神》,进行了长久的铺陈后,影片高潮将矛头直指贫穷,一句“穷病是世上唯一的病”让观众能普遍感到共情。
(电影《我不是药神》)
而在《不止不休》中,韩东作为拥有社会公器的调查记者,所做之事却近似于在宇宙的中心呼唤爱。调查记者不将矛头指向实处,却只是轻飘飘地在群众中振臂一呼。这样的安排既破坏了辛苦塑造的主人公形象,也矮化了影片本该具备的高远立意。
叙事焦点游移导致的篇幅不足和立意安稳讨巧带来的勇气欠缺,让《不止不休》变得不痛不痒。那些真正需要被探讨的话题在影片中被高高地拿起,却又轻轻地放下,像极了它所描绘的行业在这些年经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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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扬的报纸与现实的引力
主人公韩东是影片的绝对中心,北漂、矿难、卖血等一系列事件都是为了塑造韩东的角色而设置的。通常来说,主人公的人物弧光需要随着矛盾的展开而发生变化从而推动情节发展,比如在《我不是药神》中,徐峥饰演的程勇就是在经历了吕受益的葬礼后完成了人物的蜕变。
(电影《我不是药神》)
但韩东似乎不是这样,他对受歧视群体的同情和对新闻的理想是贯穿电影始终的,这种“伟光正”的形象在片中所受到的最大挑战是和黄江的一段关于“情与法”的争论。
这种扁平的人物形象,让观众感受不到主人公人物弧光的变化,很难与之共情。但另一方面,韩东身上扁平的同情与理想,也是我们赞美这部电影的最大理由。
在片中,一位老记者对韩东说了这样一句话:“有的人记者当久了,就把它当成一个职业而不是一个理想了。”记者当然是一份职业,但由于其特殊性,人们赋予了这份职业更深的权力和责任。
妙手著文章的前提是要铁肩担道义,既然拥有了替公众发声的权力,就必须要背负道德责任与社会责任。
(电影《不止不休》)
当然,这句话在片中还可以作别的理解。职业是新闻专业主义的要求,理想则是对于社会不公的共情能力。韩东在了解到乙肝携带者遭受的不公待遇后出于同情决意要撤稿,而黄江表示反对。
黄江的反对理由显然更符合新闻专业的要求,乙肝待检的选题不是京城时报一家媒体在跟进,撤稿毫无意义,退一万步说,只要稿件没有失实之处,记者正确的做法应当是发表之后再从另外的角度作补充报道。
(电影《不止不休》)
但韩东的撤稿的决定相当坚决,他扁平的理想与同情,已经完全盖过了职业理性与个人前途。这种偏执,让黄江和观众都无法理解。
但在真实的世界中,无数伟大正是基于让人无法理解的偏执信念。纸媒的黄金时代之所以耀眼,不是因为诸如“无冕之王”这样的虚名,而是因为一个个新闻记者具体而微小的偏执。
(《中国新闻周刊》2003年报道)
黄江第一次见到韩东时,在韩东手上的书里看到了一句话: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这是茨威格所著《人类群星闪耀时》中第一则历史特写的名字,文章讲述了欧洲探险家巴尔沃亚发现太平洋的故事。
文中有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在他极富创造力的壮年时期发现自己的人生使命。”
(电影《不止不休》)
曾有那样一个年代,有无数像韩东一样的青年怀揣着新闻理想进入报业成为调查记者,以对国家、人民负责任的态度和自我牺牲的勇气,用真实的报道推动过社会的进步。
正是因为有王克勤、杨海鹏、简光洲这些调查记者的存在,“新闻理想”这个早已蒙尘的概念才能一次次引起集体回忆,纸媒的黄金时代才有了证据。
(豆瓣用户评《不止不休》)
《不止不休》的故事发生在2003年,那一年,南方都市报一篇关于孙志刚的调查报道震动全国,成为一个时代的标签。20年后的2023年,调查记者的凋零已经不再是一个需要被追问为什么的问题。
根据《新媒体环境下调查记者行业生态变化报告》,截至2017年,中国仅有调查记者175名。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时代走得太快太急,没法顾及每一个人的感受,只剩不可言说之物继续在风中飘荡。
我们赞美《不止不休》,是因为我们的社会需要理想主义,需要一些不一样的声音。我们为《不止不休》感到失望,是因为这声音欠缺勇气、不痛不痒。
(南方周末1999年新年献词)
2004年,南方周末新年献词的题目是“这梦想,不休不止”。在一个变动的时代,正义往往会成为变动的代价而被轻易支付,但成为悖论的另一面是:越是变动的时代,人们也越呼唤正义,呼唤公平。
毕竟,这世上哪有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呢?
(电影《不止不休》)
《不止不休》的最后,韩东所写的《一亿人的反歧视主张》登上头版,那份承载着新闻理想的报纸高高地飘扬在风中。
飘扬的报纸当然摆脱不了地心引力,但我们祈盼着它能飞得高一些,再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