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去世后被造黄谣成坐台小姐”,电影拍出来了
作者 | 阿树
一个女孩临死前捐巨款给福利院,却被造黄谣是坐台小姐,炸出了一群互联网时代的妖魔鬼怪。
这是一个很少被讲过的故事:后真相时代的网络谣言,进一步讲,是对女性的污名、“荡妇羞辱”,被大鹏拍了出来——这是近期上映电影《保你平安》的故事。
翻了一下豆瓣短评,人们都在说,“大鹏进步了”。
此话大抵不假。《煎饼侠》的粗劣,《缝纫机乐队》的失控,我是历历在目的。到了《保你平安》,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了。
《保你平安》海报
在这个被人关注、讨论的题材面前,草根出身的大鹏,不像陈凯歌那般痴迷人性的审判,所以《保你平安》没有《搜索》那般扭捏作态。这是他拿手的喜剧桥段,虽有点咋咋呼呼,但不算过火;叙事直给,但胜在稳当,有股老实劲儿。
大鹏很清楚,他只想整个简单的,讲一件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好人好事,但干系重大,干系到一个女孩的人格,重大到不惜以命相搏。
大鹏要的是感动。但这种感动经不起细想。推敲的事情我们慢慢说,如果你看过大鹏的前作——《吉祥如意》,你或许会明白,这多少有点自我感动了。
缺席的受害者
《保你平安》少见地呈现了当下时代的独特景观。
直播带货、网红和黑红,热搜、键盘侠、饭圈文化和嗜血的流量,网络挖坟(黑历史被“人肉”)、黄谣、网暴,甚至还安插了一段校园霸凌的副线。
故事开始于一则谣言:已经去世的女孩韩露,被网友认为是坐台小姐,这导致她面临被“挖坟”的处境。
去世女孩韩露被造黄谣
主角是一个直播带货卖墓地的中年男人——魏平安——这本身就有点荒诞现实的意味。韩露是他直播间的客户。两人的交集,仅此而已。主线则围绕魏平安如何力证其清白而展开。
人们说大鹏是一个有网感的人,虽然这个词听上去不是吹捧,有点像骂人,但他的确关注到了许多创作者不屑的领域。
面对种种互联网奇观,大鹏尝试进行影像的重构。影片中,挖坟与网络挖坟,形成显而易见的互文,甚至还穿插了一段颇有巧思的密室逃脱戏:妖魔鬼怪,装神弄鬼,与互联网文化形成了另一种隐秘的互文。
影片借李雪琴之口,说了句台词:当你张嘴说一个女人是坐台小姐时,不管她是不是,她都是了。
这话很像王小波的风格。《黄金时代》里,韩露处境与陈清扬相似。王小波借王二之口,说了一句意思差不多的:所谓破鞋者,乃是一个指称,大家都说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没什么道理可讲。
谣言与网暴,如蝗虫过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吸血的潜在目标,无人可以置身事外,最终也淹没了主角魏平安。
群体的非理性狂欢,是个永恒又复杂的主题。古往今来,多少哲学家、艺术家都试图从中窥视人性的本质。社交媒体时代,一切变得更混沌、狂乱。
但大鹏不打算深入,他无意于拍个5G时代的《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或者短视频时代的《放大》,他甚至也可能会厌恶陈凯歌《搜索》中展现的审判姿态——非要给时代把个脉,故作深沉。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玛莲娜,因为过于美丽而被意淫诋毁,掉入漩涡之中一步步沉沦
本片中,种种社交媒体时代的奇观,不是审视对象,只是走马灯,沦为工具性的叙事元素,服务于主角的英雄化塑造。
但英雄的存在,是为了救人,还是为存在而存在?
本片中,韩露作为一个被拯救的对象,她其实是缺席的。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福克纳也写一个小镇上的女人,她生前死后,她的人生,充斥着小镇居民对她的赞美、同情、非议和谴责。这个女人从未以本真的面目出现过,在文本话语层面,她是缺席的,但在主题上始终在场。
或者说,话语的淹没,本身就是一个主题。
《保你平安》相反,表面上事事关乎韩露,实际事事与她无关。韩露可以是任何人,只要她有冤屈,应当被拯救,就足够了。大鹏只想讲一个市井小民的大义凛然,和他的奋不顾身。
本片依然是大鹏放不下的:小人物的本性,“男人至死是少年”的中二。他能想到的“浪漫”,是一个草根人物以稀奇古怪的方式拍个电影,搞个乐队。这是于己。
于这个世界,为了某个陌生的女子,两肋插刀,他在所不辞。
大鹏的童话
你要是怀疑《保你平安》的人物动机,叙事逻辑什么的,换个角度看,把它当武侠片,是不是就立起来了?
不得不说,它还真有武侠片的创作痕迹。
魏平安是个卑微的小人物,但他轴,坚守不合时宜的底线,怀揣一种天然的正义感。
有着天然正义感的小人物魏平安
当然了,道德的天然性,可能来自文化基因的遗传——孟子之“恻隐之心”。在戏剧的逻辑中,它是一种原型的构建。
所谓原型,讲得直白点,就是约定如此的设定或者叙事元素。某些类型叙事中,道德就是天然的。最典型的莫过于武侠片。武,以武犯禁,侠,轻财仗义。武侠片的核心原型就是绝对正义,主角们天然背负某种使命。
魏平安如此,根据其人物前史,他是那种看不惯就直接动手的人,蹲了几年大牢。而今,死去的女孩韩露被“挖坟”,他义愤填膺,再度挺身而出,正是基于武侠原型的力量而成立。
这也预设了一个前提,他绝不可能诉诸法律去实现他所坚信的正义。
魏平安曾有坐牢前科
以武犯禁,既是武侠的题中之义,也是其核心要素——贩卖“武”所带来的官能体验。魏平安抱着一盒骨灰,千里追“凶”,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它就这样发生了。同样是这套逻辑。
影片生造了一场虚张声势的高潮戏,前有凶手,后有警察,魏平安一路横冲直撞,好一出飙车戏,好一个光芒四射的英雄。
这有必要吗?或许,在武侠的语境里,大鹏老师或许坚持认为,这还挺浪漫的吧。
再用武侠来圆本片剧作逻辑,就有点给大鹏老师找补的意思了。我想说的是,《保你平安》,或者说导演编剧兼主演的大鹏,沉浸在一种都市侠义的浪漫想象中。
魏平安与韩露,仅仅是商家与客户的关系。出于职业素养,或者出于人之为人的道德感,魏平安如何维护逝者安宁都是合乎逻辑的。
魏平安卖了墓地给韩露,与其便形成了连结
但得知“真相”后,魏平安的道德感开始爆棚了:他对这位已故女孩的拯救,变得奋不顾身,变得无可救药。他背着女孩的骨灰,化身一个孤胆英雄。
任何时候,道德爆棚都可能是危险的。道德的本质,当带有审视与自省之意由。
《保你平安》有句饶有趣味的台词,大意是,如果她不是坐台小姐,随你怎么样。很多人揪着这句话,反驳大鹏的身份歧视:如果她真是坐台小姐,那就活该被“挖坟”吗?
这多少有些欲加之罪。
道德爆棚者抓某个人的狐狸尾巴,何尝不是另一件值得警惕的事。在我看来,大鹏的刻板,不在这种不经意的流露,而在更隐秘的无意识:他是个执着于当英雄的人。
《保你平安》剧照
很多人盛赞本片的现实主义。但须知,现实主义没有英雄,如果现实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拯救,那就成童话故事了。
数学家华罗庚对梁羽生说,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保你平安》何尝不是大鹏的童话。
满足我们的高尚
《吉祥如意》是大鹏最特殊的作品。
他的真诚和自我感动,没《煎饼侠》《缝纫机乐队》那般廉价,很平实,很动人,但也蕴含一种创作的野心,我甚至感受到了导演的艺术自觉。
故事接近一步纪录片。作为喜剧片导演,大鹏过年回东北农村,但姥姥的病故,引发了一系列家庭纠纷。某个家庭成员缺席,一位专业演员便乘虚而入。
《吉祥如意》海报
真实与虚构,以奇特的方式发生了媾和,这是大鹏自我探索的大胆尝试,带来了一种艺术上的静水深流,很有感染力。
遗憾,这只是故事的一半。接着,第二部分,大鹏毫不吝啬,通过花絮的方式,将自己的伟大构想一一还原了出来。好像一个差生某天考了80分,迫不及待,要跟所有同学分享这份喜悦。
艺术家,从来善于伪装自我、隐匿自我、消解自我,从而探索一个更复杂的自我。同样是自传性的作品,想想费里尼怎么拍《八部半》,黑泽明怎么拍《梦》。
从《吉祥如意》到《保你平安》,两个作品天差地别,但这种转变(或者说回归)也顺理成章。影史百余载,导演千千万,敢背对观众的,不惧孤独的,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当然,相比《煎饼侠》和《缝纫机乐队》,烂梗的尴尬和过度的煽情,也收敛了不少。从这个角度看,大鹏的确在进步。
《煎饼侠》《缝纫机乐队》海报
相比《吉祥如意》,这次,他也收起了艺术的野心。
这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作品,大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但他不想做一个发问者,但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信奉一个朴素的信条:感动别人,先感动自己。
我愿意相信,这个东北大男孩是真诚的。他真心实意地创作了一个打抱不平的小市民英雄形象。这一点或许还有某种教诲意义。毕竟,《保你平安》确实没什么显著的投机色彩。
叙事艺术有两个极端,一是写(拍)什么都是他人,都是众生。二是写(拍)什么都是自我。
很显然,大鹏属于后者。
从《煎饼侠》到《吉祥如意》再到《保你平安》,大鹏始终是那个大鹏。他讲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奋斗,自己的善良。
创作对他来说,不是见天地,不是见众生,是见自己。这也没什么,至少,对于梦想与家庭的叙事主题来说,过度的自我意识的装填,是不会反噬的。但进入社会道德领域,魏平安这个角色,多少有点陈腔滥调了。
好在,大鹏没怎么上价值,《保你平安》刹住了车。要是再进一步,这个类似救风尘的故事,就真成了男性中心主义的自我意淫。
从观影体验来说,观众认可了大鹏的自我投射,或许,他们大抵会喜欢这部作品。电影嘛,本质是造梦的幻觉,满足我们欲望,也满足我们的高尚。
编辑 | 吴擎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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