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靠一部《中国奇谭》,扛不起中式美学的复兴大旗
作者|肖三军
国漫又崛起了?
2023年伊始,一部名为《中国奇谭》的动画自播出后口碑不断发酵。因其巧妙融合了中国传统审美的元素,迥异与美漫和日漫,有一种浓郁的中式美学风格,因此很快获得了大量赞誉,不少观众认为《中国奇谭》已然成为今年国漫崛起的标志。
国漫领域最近很热闹。早于《中国奇谭》,《三体》动画已于去年年末开播,由于两部动画同期都处于播出中,难免被拿来互相比较。河豚君发现虽然《三体》的豆瓣评分要低于《中国奇谭》,但其播放量要超过后者。截至撰稿时,《三体》动画在B站已播出6集,总播放量已经达到了3.2亿,集均播放量5300多万。而《中国奇谭》在B站已播出3集,总播放量为5600多万,集均播放量为1800多万。扣除其他途径的播放量,仅从B站来看,《中国奇谭》的热度和出圈程度,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对《中国奇谭》的赞美是五花八门的。“梦回童年”是一种说法,中国版《爱,死亡和机器人》(以下简称《爱死机》)则是另一种夸法,而在国漫崛起的背景下,以这样一部动画来承载中式美学的复兴,有些超出了作品本身的承受能力。
可以理解观众们渴求优质国漫的心情,特别是在《三体》表现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中国奇谭》冒出来了,它的故事和画风令人熟悉,背后还站着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上美影)这样带有童年滤镜的存在,对其不吝溢美之词是顺理成章的。但是泛滥的赞美同样也是脱离实际情况,《中国奇谭》给国漫带来了一些新的探索,但是对于国漫的整个工业体系来说,它无疑承载了过高的期望。
曾经远去的辉煌,如今落寞的现实
聊《中国奇谭》绕不开上美影的存在。
作为《中国奇谭》的出品方之一,上美影有着无比辉煌的历史。从《大闹天宫》到《小蝌蚪找妈妈》,从《九色鹿》到《天书奇谭》,由上美影打造的一大批中国动画,以其高质量的水准,富于民族性的美学特点享誉世界,形成了动画里的“中国学派”。
从源头追溯,“中国学派”的发轫之作应当是1956年的《骄傲的将军》。当时上美影的厂长特伟提出了“探索民族风格之路”的口号,而他本人执导的这部作品则大胆借鉴京剧舞台元素,引入了琵琶曲《十面埋伏》,正式开启了中国美术片民族化的道路。到了1960年的《小蝌蚪找妈妈》,更是把水墨画这一风格引入动画,所谓“创造惊鬼神”,这样完全中国式的审美令上美影在国际上名声鹊起,也打响了动画领域“中国学派”的名声。
此后上美影再接再厉,陆续推出了以《猪八戒吃西瓜》为代表的剪纸类动画,《聪明的鸭子》为代表的折纸类动画,《崂山道士》为代表的木偶类动画,可谓百花齐放。到了八十年代,上美影又推出了一批高质量的作品,像《哪吒闹海》、水墨动画《山水情》等等。
由这些动画作品可以看出,“中国学派”提倡的中式美学特征:即从传统文化中大量汲取元素,侧重写意、写神,以留白和虚化的方式带给观众遐想空间,配乐多以民族乐器为主。这些动画作品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童年,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些作品由国家买单,是计划经济的产物。
对于当年的动画片是有规定的,全国每年的生产总量在300到400分钟之间,大部分生产任务下达给上美影,对于超出的部分不会额外增加收购,这就导致了上美影集中资源去完成生产任务,对额外生产缺乏兴趣。
以《哪吒闹海》为例,其片长不到70分钟,就动用了徐景达、严定宪、王树忱3位导演,42位动画工作人员,3个摄影师以及众多技术人员和辅助人员参加制作,前后共花费1年零3个月时间,绘制5万多张画稿,这样打造出来的艺术品,其实是不惜工本的。
就拿水墨动画片来说,它本身的拍摄工艺极为复杂,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同样的时长,可以拍四五部普通动画。在艺术上确实是了不起,但是以成本来说,实在是不划算,在统购统销的年代,还能靠国家买单,而面对市场经济自负盈亏之后,对比产业化日趋成熟的日漫,上美影就毫无胜算了。
80年代后期,上美影的人才开始大量流失,陆续南下深圳成为了国际动画产业的螺丝钉。其直接原因是收入问题,南下每月数千元的收入显然比一百多元的工资有吸引力。1995年,原有的美术片统购包销政策被彻底取消,自此,上美影被完全推入市场经济的大潮中,虽然也有过像《宝莲灯》的尝试,但整体的衰落已不可避免。
曾经阔过变成了人们对上美影辉煌的追忆。影迷们津津乐道于《铁扇公主》影响了手冢治虫,让投身动画行业的他创作出了《铁臂阿童木》,大谈手冢治虫造访上美影时朝圣般的心态……反复讲述这些故事的背后,是上美影逐渐落寞的现实处境:手握大量IP,却再没能推出一部有昔日风采的作品。
(手冢治虫造访上美影)
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奇谭》已经算是上美影近年来难得的出圈作品了,虽然这不是完全由上美影打造的作品。显然观众并不介意区分这些细节,还有什么比童年记忆重回当下更令人激动的。就这样,《中国奇谭》带着怀旧的情绪,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收获了爷青回的欢呼。
中式美学复兴,国漫能支棱起来吗?
在对《中国奇谭》的所有赞美里,对其对标《爱死机》的期待和中式美学的褒扬是非常典型的两种看法。
八个故事,互不关联,以单元短片的形式组成,乍一看确实和《爱死机》很像,但也仅仅是表面相似而已,这两者完全是两类产品。在《爱死机》每季故事背后,是依靠来自世界范围内动画工作室和一流人才作为支撑,这是Netflix借助其雄厚资金对全球动画市场的“掐尖”。
财大气粗的Netflix对《爱死机》项目的宽松是促使其成功的一大因素。从企划到搬上荧屏,整个项目花费了数年时间,充斥着大量实验性的手法和技术,并非是迎合市场的产物。这样的宽松环境是国内市场无法实现的,更何况其背后依托着极为成熟的工业体系。
反观《中国奇谭》,上美影的几位顾问出力不小。其中常光希担任过上美影的厂长,参与了《大闹天宫》下集的摄制组,在《哪吒闹海》中担任原画,导演了1999年的动画《宝莲灯》。周克勤也担任过上美影的厂长,同样参与了《大闹天宫》下集的拍摄,作品包括《葫芦兄弟》《猴子捞月》等等。凌纾作为编剧,先后创作了《崂山道士》(改编自《聊斋》)、《眉间尺》(改编自《搜神记》)、《百鸟衣》(改编自壮族民间故事)等动画作品。贡建英,担任过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策划创作部主任。姚光华则是《舒塔和贝克》的导演之一,《宝莲灯》的作画监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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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顾问们的履历能够看出来,他们的创作经验在《中国奇谭》中得到了很大的发挥,很多元素的运用都给人似曾相识之感,像对于传统元素的运用,对于改编选材的把握等等。这些老一辈专家的经验极为宝贵,无法轻易替代的,这就使得《中国奇谭》无法像《爱死机》那样做到每推出一季都有新的工作室加入,因为老专家是有限的。《中国奇谭》的这种依赖让它更接近作坊生产而非体系化运作。
工业体系的建立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但美学传统可以逐步重拾。第1集《小妖怪的夏天》挖掘《西游记》元素,在第2集《鹅鹅鹅》中的狐狸,明显致敬了《天书奇谭》的那只狐狸,而最后随风而逝、化鹤而去的耳环,更带有十足的遐想空间。在第3集《林林》中,配乐中运用的埙、箫、笛等民族乐器,这些在以往上美影的作品里都有过成功的实践,这也是很多观众觉得《中国奇谭》在美学风格上似曾相识的原因。
上美影有一个传统,“不模仿别人,不重复自己”,这点对于如今的国漫来说很有启迪。不是说把水墨、剪纸、皮影一类的民族元素拍成动画就叫中式美学复兴了。在故事的讲述中有没有做到艺术的升华,画面的留白,配乐是否跟故事贴合等等,都是需要注意的问题。毕竟单纯复刻过去的辉煌是没有前途的,也不应该成为中国动画的出路,而中式美学复兴这样的大词,也绝非一部动画所能支撑起的,只能说它是国漫努力的一个方向,国漫想要支棱起来,功夫不光要下在美学上。
国漫崛起还需探索,建立工业化体系前路漫长
上美影的衰落实际上造成了一个传统的缺失,导致国漫在学习对象上只能模仿国外。学美漫,学日漫,模仿了一圈,经历了一系列探索试错之后才摸到门路。而《中国奇谭》同样能看出强烈的探索之感。
第1集《小妖怪的夏天》挖掘的是《西游记》。剑走偏锋讲述了一个“打工人”的寓言,加上结尾温柔的反转,让人看完之后颇受感动。第2集《鹅鹅鹅》取材于《续齐谐记》里《鹅笼书生》的故事,本来是外来佛教故事的本土化变种,其层层嵌套的故事模式非常有趣,画风上也能看出浓郁的哥特风。第3集《林林》比起前两集就不那么中式美学,更类似普通的3D动画。
从已播出的几集能看出《中国奇谭》对动画本身的探索,不光是技术上的表现形式,还有对故事的改编问题。如何针对传统志怪进行现代化改编值得探讨,如果《中国奇谭》这条路走得通,那么从《三言二拍》到《聊斋志异》,从《子不语》到《虞初新志》,这些中国古典文学里将有一座庞大的富矿等待开发。向传统乞灵,未尝不是当下国漫的突破口,毕竟票房最高的动画电影还是讲哪吒的。
在剩下的故事中,《玉兔》、《飞鸟与鱼》能看出民间传说的影子,《小满》则属于二十四节气之一,也属于传统文化,都在能引起观众期待的范畴。因此在《中国奇谭》还没有全部播完之前,大可以先放下先入为主的评判,享受如开盲盒般的惊喜。
至于复兴中式美学的重任,不妨留给别人,因为《中国奇谭》毕竟是一个中小体量的项目,如果强行称其代表了国漫崛起,预示了中式美学的复兴,恐怕有捧杀之嫌。中式美学的辉煌依赖于工业体系的支撑,有当年上美影工业体系的群策群力,才有“中国学派”的佳作迭出。而如今上美影的整个体系因为人才流失已经远不如当年,想重现往昔的荣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毕竟从作坊生产到成体系的工业化,不是一两部作品能一蹴而就的。
早年间,上美影拍过一个动画短片叫《咕咚来了》,里面讲述了一个名为“咕咚”的怪物震动了整个森林,最后才发现那不过是木瓜掉进水里的声音。这些年国漫崛起的声音一直在喊,但高质量的作品其实并不多,我们还是应该嘉许《中国奇谭》这份实验探索的勇气,这是在帮国漫趟路。希望国漫崛起是实打实的,而不是新时代的咕咚来了。